2013年3月2日星期六

德語譯者林克:譯詩是私密化的“精神操練”


  主持人語
  置身大學的學者,一般而言有“三條戰線”:學術專著、翻譯作品和創作,但林克將“三條戰線”的學力集中於翻譯,將整個生命投入其中。這與其說他失去了一些東西,不如說他的全力以赴,實現了一個中國翻譯家的使命:對得住那些過往文學大師,也通過自己的筆恢複了漢語的尊嚴,同時也使自己成為國內德語詩歌翻譯領域的領軍人物。
  本期嘉賓
  林克,西南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德語文學專業碩士生導師。1958年4月生於四川南充。先後就讀於四川外語學院和北京大學,後在維也納大學深造一年。當過汽修工人、教師、導遊和工程專職翻譯。多年從事德語文學精品譯介,翻譯出版了特拉克爾、諾瓦裏斯、荷爾德林和裏爾克的作品,引廣泛關注。
  采訪手記
  2011年11月29日
  2005年夏,在市區某家餐廳我首次與林克見面。他話不多,穿戴隨意,黑黑的小胡子在光鮮的都市顯得有點不合時宜。禁不住我和老酒仙柏樺的一再相勸,頃刻兩瓶白酒見底。他擺手不喝了,大家坐在太陽下,一臉酡然,說古道今。記得我送了他一套拙作《玄學獸》,其中涉及詩人裏爾克的名詩《豹——在巴黎植物園》。林克說,如果不懂基督教就別陷入裏爾克的陷阱,因為這是迷宮,難以自拔。說罷他顯出一臉苦相,讓我感受到經曆者的心情危機。
  他很快發來了幾部詩集的電子版,這是一種信任和禮遇,讓我在紙質書尚未出版之前先睹為快。
  在眾多版本裏,林克翻譯的裏爾克得到了專家尤其是讀者的廣泛贊譽,那種“我行走,我黑暗”的語式很驚人。這表明漢語表達確實得力於翻譯文學。現代漢語裏有種外語研究中的“詞化”現象,大量詩人使用這種方法。比如漢語裏沒有“披光行走”這樣的詞組,但現在很多人提筆就來,從來沒有深思過。如果“披光”沒在經典裏出現,並經過翻譯家的苦心構造,漢語就不會這樣去組合。又比如“夢田”,夢有一個歸宿點,暗含了生殖、成長之義,但漢語原只有“夢巢”一詞,和“夢田”一比就高下立判。詞化現象對當代漢語隱喻性的詩性結構方式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。也許林克自己無意一定要“詞化”,但對讀者而言,它不僅僅傳達了德語大師的本意,同時還傳達了詩性的隱喻,也就是漢語本身的美。從文學角度來看,這種詞語之力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。
  去年,我們一起應邀去江浙參加一個詩會,林克恰好與我同住一個房間,我們決定抽空去靈岩山祭掃。一下車,我們被一群打掃墓園的村婦纏上了,她們宛如山雀覓食,起伏騰挪,掃了幾把就伸手要錢。林克掏出20元遞過去,對方開口:再加點,再加點。林克曆來惜字如金,只說:“如果不要,我就把這20元收回了!”村婦明白了話裏的強硬,忙說我們走我們走……
  沉默的林克深諳世道,他以行動證實了他對環境的判斷。開了幾天詩會,他對我說,“這種會呀,我再也不會參加了,又乏味又憋悶,抵不上三兩個朋友找個清新之地小聚。或者,我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看書也很過癮啊……”
  詩人張棗說:“一個表達別人/只為表達自己的人,是病人/一個表達別人/就像在表達自己的人,是詩人。”我想,林克恰恰就是這樣的詩者。
  裏爾克非常喜歡“沉默”這個詞,也許林克在多年的浸淫中,加上他的心性,他已經悟出了沉默的全部意義——“這就是生活:直到從某個昨日/跨出那最孤獨的時刻/別樣地微笑著,不若姊妹般的它日/朝著永恒深深沉默”。
  一個深夜我從他家告辭出門,他堅持要送我到車站。寒風將枯葉從枝頭拔下,撒向我們的頭頂。兩人頂風走在空寂的街頭,他的腳踩響枯葉,窸窣咕唧,就像文字的黑客在喃喃自語。
  實錄
  苦心構造 展示漢語強大生命力
  文學漢譯水平不輸本土創作
  記者(以下簡稱記):你認為目前中國的文學翻譯水准如何?
  林克(以下簡稱林):也許漢語寫作在國外影響平平,但我們的文學翻譯水平相當高,起碼不輸於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過了本土創作。有人把中國作家不能獲得諾獎歸罪於翻譯,比如漢學家、諾獎評委馬悅然就認為,中國作家之所以未能獲得諾獎的一個重要原因,就在於沒有好的西文譯本。他強調這是“一個重要原因”,但我不這樣看,這是論者不明白“外譯漢”或“漢譯外”的真實情況。你曾經采訪過的趙毅衡教授就比較過楊憲益夫婦與漢學家戴維·賀克斯的《紅樓夢》譯本。按西方讀者的趣味來看,他們認為戴維·賀克斯的譯本更為自由活潑。比如書中很多丫鬟的名字,楊憲益夫婦譯本一律使用拼音,西方讀者就摸不著頭腦;戴維·賀克斯把這些名字翻譯為各種花朵的名字,讀者更易接受。這不是水平高低的問題,而在於楊、戴譯本往往都是層層審讀後的結果。在某種層面上,好的翻譯就像文學創作,需要心靈自由的空間。
  記:中國就是一個翻譯大國。自19世紀後半葉以來,翻譯家幾乎把西方的主要學術和文學名著都譯成了中文。學者王寧說,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文學翻譯史,甚至中國現代漢語也是在翻譯的影響下逐漸形成的……
  林:生活離不開翻譯,就像人們同樣無法繞開語言和文化。四川就是一個文學翻譯大省,文學翻譯群星燦爛,有郭沫若、巴金、曹葆華、鄧均吾、羅玉君、陳敬容、李劼人、方敬、鄒絳、孫法理、杜承南、黃新渠等老一輩名家,當代則有楊武能、文楚安、曹明倫、趙毅衡等,加上我在川外的師兄弟劉小楓、張棗等人的哲學、詩學文本翻譯,影響力日益深遠。
  四川在外號稱“詩國”,尤其是“第三代詩人”在漢語寫作領域的崛起,略微分析就可以發現,外國詩歌對他們的影響何其巨大!可以說,一旦抽掉這些舶來品,他們的詩藝會退回到“石器時代”……
  記:由你主譯的《顧彬詩選》在四川出版後反應熱烈。
  林:這是顧彬的第一部漢譯詩集,西南交通大學外語學院院長傅勇林博士予以大力支持。經柏樺推薦,我與學生莫光華、賀驥經過兩年的分工合作,於2009年秋冬完成。這本集子的漢譯水准得到了顧彬的高度贊譽。顧彬不僅是中國當代詩歌在德國的首席翻譯家,也是當今德國最聞名的漢學家,近年來他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論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密切關注。他是深愛漢語文學的。他在德國出版過四本詩集,我認為其中《影舞者》最好,所以漢語版《顧彬詩選》主要以這本詩集為主。後來《影舞者》被一家有影響的德語網站評選為“年度最佳詩集”,這也佐證了我的判斷。
  翻譯評分:給自己8分
  記:你學外語是自幼就向往的嗎?
  林:不是的,這叫歪打歪著。我高中畢業後進了一家汽修廠當修理工,按此命運軌跡,我可能會承包幾輛車,當個“車老板”。父母發動所有人遊說我參加高考,把我弄煩了。我的外語並不好,父母找了個大學生對我進行測試,說我“完全不是學外語的料”。正是在逆反心理驅使下,我報考了“川外”。
  記:你何時開始接觸德語詩歌?
  林:我閱讀的名著甚少,1987年我到北大讀碩士期間,一個同學向我大吹名著,口沫飛濺,說了七八本我都沒有讀過,他睜大了眼睛:“林克,你是混進北大的!”那時我就開始揣摩德語詩歌譯作了。而且我一直在寫詩,但我的寫作是為了葆有自己的翻譯情狀,不值得拿來發表。
  記:你對近幾十年來的德語文學翻譯狀況滿意嗎?
  林:對中國詩人影響最大的外國文學,除了俄羅斯、法國文學外,德語文學影響深廣。在北大讀研究生時,我們只能見到一個著名德語文學翻譯家的詩歌譯本,他早年學醫,後來開過性病診所,就是用這樣的妙手侍弄德語文學。一本又一本地出版譯作,我們認為他是在糟蹋德語。幾個同學開玩笑:大家抽簽,抽到的就出面讓他閉嘴停筆。我對馮至、梁宗岱等先生的譯作十分推崇,那幾乎是我的一個精神坐標。人人都知道《浮士德》,可是有幾個人逐句讀完過?郭沫若對他翻譯的《浮士德》中的一首詩如此說道:“我有著這樣的自信,我在這句譯文中所含孕的感情,比歌德寫下它們時還要豐富些。”郭氏對歌德的“豐富”,恐怕都是蛇足。我比較了幾個譯本,最好的譯本無疑出自曾任四川大學、重慶大學教授的董問樵先生之手。所以有人指出,談到歌德、席勒研究,董問樵的功力比起很多大師還要深厚。
  就德語現代詩翻譯而言,我心中有一個10分制的評分結果:馮至9分,最好的佳作9.5分;德語是梁宗岱的第三外語,但水平極高,9分;我現在給自己評8分。
  譯詩是私密化的“精神操練”
  記:對譯詩而言,內容和形式幾乎無法分開。原作的中心地位不容置疑。
  林:原作即是原型,譯作須盡量趨近它,但永遠也不能完全達到它。翻譯絕無完美。譯者好比西西弗斯,總以失望告終。詩歌翻譯是一門實踐性極強的手藝。它重經驗而輕理論;譯者應該甘當仆人,服侍詩人並將原作奉為圭臬;模仿是翻譯極其顯著的特點,而且應達到惟妙惟肖、近乎等值的效果……
  記:王家新認為,譯詩於你完全是私密化的“精神的操練”。也不是為了供讀者了解,而首先源自這種內在的愛和需要,一篇譯罷頭飛雪……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翻譯得失?
  林:我翻譯的艱辛還在於,四位德語詩人均在青、中年逝世,他們有很多“創傷記憶”,浸淫其間會受感染,這幾乎可稱“內殤”。我的翻譯可分三階段。最初是在1988年,試譯了特拉克爾的部分詩。當時准備不夠,沒有多少把握和信心,只好傾向於直譯。譯文尚不成熟,但原詩的特點較多保留下來。從1991年到1994年,完成了特拉克爾詩集和裏爾克的兩部代表作。此時技藝有所長進,也有些自負,喜歡意譯,總想把中文打造得漂亮一些,譯文曉暢,近乎華麗。但今天看來,在忠實於形式上做得很不夠。最後便是2002年至2005年期間,補譯了裏爾克的其他詩歌並譯出了荷爾德林詩集。至此對待翻譯比較慎重,譯筆更收斂,側重直譯,譯文略顯生硬,讀起來可能有些困難。但我覺得這樣也許更貼近“全面的信”。在此必須說明一點:直譯也並非一劑靈丹妙藥……
  我相信有一種緣分
  記:你的名字是本名,似乎與德語文學有一種緣分……
  林:是有些人這樣說。其實我和我姐的名字均是當時受蘇聯老大哥的影響。我著重翻譯的四位德語詩人:裏爾克、荷爾德林、諾瓦裏斯(本名叫哈登·貝克)、特拉克爾名字當中,有“林”也有“克”。
  記:著名學者劉小楓在文章裏特意提到你“《特拉克爾小傳》翻譯出來後,我的審讀無異於享受:對照德文原文讀《特拉克爾小傳》中輯錄的特拉克爾純粹藍色的詩句和散文,有如踏進‘褐色的河穀草地’——可惜譯稿在1990年流落別處,一直未見問世,迄今仍為憾事。”這是怎麼回事?
  林:可以說我的翻譯生涯一直得力於劉小楓的推動。我是1978年春季入“川外”,劉小楓是秋季入學。畢業後,他已經出任三聯《新知文庫》副主編,有一個同學與他有往來,引薦我去。他問我想翻譯什麼,我說我對德語詩歌翻譯感興趣。他立馬來了精神。他的《詩化哲學》影響巨大,其實著重研究的就是裏爾克、荷爾德林、諾瓦裏斯、特拉克爾等詩人。他當即拍板由我翻譯《特拉克爾小傳》。這本9萬字的小書我很快完成了,但《新知文庫》因故不再接收新稿了,劉小楓將此稿推薦給一個搞出版的朋友,不料朋友突然病故,我的《特拉克爾小傳》就此失蹤。劉小楓一直惦記此事,特意從書稿裏選出了4首譯詩發表在《外國文藝》上,那是我的譯作首次得以發表。
  記:你後來的幾部譯作,好像也是劉小楓推動你翻譯完成的。
  林:是的。他有恩於我,我只能更努力地傾情翻譯,以回報他的情誼。今年,我偶然在書櫥裏找到了那部失蹤多年的《特拉克爾小傳》翻譯原稿。謝天謝地!劉小楓說這部特拉克爾詩文集凝聚著的“盡是八十年代的那段情誼”,而在我心目中,更有一分譯者的責任。
  記:在你翻譯的四位詩人作品裏,你用力最大的是裏爾克……
  林:我的碩士論文就是有關裏爾克的。裏爾克影響了幾代漢語詩人,是曆久未衰的神話。我在1994年翻譯《杜伊諾哀歌》時功底不夠,用的是散文體,近來正在重譯,讓它“回到裏爾克的狀態”。新譯的裏爾克《穆佐書簡》已經殺青……而荷爾德林的深入淺出、指心見性,現在更應和我的心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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